北京学区房
它始于一种近乎无聊的仪式感。三十个孩子挤在一间闷热的教室,一个生锈的录音机里,那个标准到毫无感情的女声,一遍遍重复着:“Lesson One. Good morning, class.” 而我们,像一群被设定了程序的小机器人,机械地跟读。那时候的你,是 “李雷和韩梅梅” 的黑白插图,是每天清晨必须背诵的五个单词,是练习册上画满了红叉的现在进行时。你没有生命,没有温度,只是一个符号,一个通往更高分数的,冰冷的工具。
你是一盘盘被磨到失声的 磁带,是卷了边的牛津词典,是附着在每一场考试上的,应试的幽灵。我恨过你。真的。尤其是在那些需要强行记住不规则动词变化的下午,阳光很好,窗外的蝉鸣得放肆,而我只能对着 “go-went-gone” 发呆,感觉整个青春都被这些毫无道理的字母组合给囚禁了。
你是什么时候开始 活了过来 的?
我想,大概是某天深夜,我放弃了看配音版的《老友记》,第一次硬着头皮去啃 原声。我听不懂钱德勒的俏皮话,也抓不住瑞秋语速飞快的抱怨,只能死死盯着 字幕组 那些大神们打出的双语字幕。但就在某一刻,我听到了他们的笑声,那种发自肺腑的、真实的、混合着罐头笑声的现场感,突然间,你,我的英文,就不再是教科书上那个死板的 “How are you? I'm fine, thank you. And you?” 的僵尸了。你有了情绪,有了节奏,有了鲜活的灵魂。
然后,一发不可收拾。
是 Linkin Park 的嘶吼,让我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单词可以这样充满力量,愤怒和挣扎可以跨越语言的障碍,直接砸进心脏。是《魔兽世界》里,矮人NPC那口带着浓重苏格兰口音的 “Keep your feet on the ground!”,让我笑出了声,原来语言可以这么有趣,这么有性格。你不再是平面的,你变得立体,带着不同地域的风土,不同人群的烙印。
从那一刻起,我开始主动地、贪婪地,想要拥有你。不是为了考试,不是为了任何人,就是为了我自己。为了能更直接地触摸那个由你构建的,广阔无垠的世界。
但接下来的过程,不是什么逆袭爽文,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、磕磕绊绊 的自我拉扯。
我永远记得第一次鼓足勇气和外国游客问路。脑子里排练了无数遍的句式,一开口,舌头就像打了结,蹦出来的全是中式语法的碎渣。对方脸上那种礼貌又困惑的表情,像一根针,扎得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那种感觉,就像脑子里住着一个反应迟钝的翻译官,母语的想法滔滔不绝,到了他那里就卡壳、死机,最后挤出来的几个单词,干瘪得连自己都嫌弃。
中式思维 是一个巨大的牢笼。我想说“我给你带了点土特产”,满脑子都是 “local specialty”,说出来却别扭无比。我想表达“你辛苦了”,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对应,只能憋出一句苍白的 “Thank you for your hard work”。巨大的鸿沟,横亘在我想表达的细腻情感和你所能提供的直接工具之间。我能读懂莎士比亚,却在点一杯咖啡时犹豫半天,生怕把 “latte” 的重音读错。这种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之间的巨大逆差,一度让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。
那是一段漫长的、充满了挫败感的“浸泡期”。我看海量的美剧,不开字幕;我听各种播客,不管懂不懂;我甚至开始用你来写日记,那些语法不通、用词不当的句子,现在回头看,简直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,可笑,却又无比珍贵。因为那是你我真正开始融合的证据。
真正的改变,是在我不再把你当成一门“外语”的时候发生的。
它发生在我做梦时,梦里的角色竟然在用英文对话;发生在我看到一个笑话时,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英文的梗而不是中文的翻译;发生在我愤怒地和别人争论时,脱口而出的竟然是 “That’s totally ridiculous!”。
你成了我大脑里的 第二操作系统。
我可以无缝切换。这边用中文和家人插科打诨,那边扭头就能在网上和国外网友就一部电影的细节争得面红耳赤。你给了我一把钥匙,打开了无数扇曾经紧闭的门。我不再依赖被转译、被筛选、被加工过的信息。我可以去读第一手的论文,看未经删减的报道,直接感受那些创作者最原始的表达。你打破了我的 信息茧房,拓展了我 思维的疆域。
有时候,我甚至觉得,你塑造了我的另一部分人格。说中文的我,可能会更含蓄、更内敛。而切换到你的时候,我似乎变得更直接、更乐于表达观点,甚至更幽默一点。这很奇妙,仿佛语言本身就带有一种气场,穿上它,人也会不自觉地调整自己的姿态。
当然,直到今天,我们的关系也远非完美。我依然会在某些场合感到词穷,依然会羡慕那些母语者信手拈来的地道俚语,依然会在写作时,为一个更精准的词汇而苦思冥想。你对我来说,永远是一个需要不断探索、不断学习的恋人。我们之间,永远有新鲜感。
但你早已不再是那个冰冷的、高高在上的知识体系。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,像空气和水一样,抽不走,离不开。你是我看世界的一只眼睛,是我思考问题的另一种逻辑,是我与这个星球上另外几十亿人产生连接的桥梁。
我和你,我的英文。我们从一场被动的包办婚姻开始,经历过相看两厌的冷战,到笨拙地尝试靠近,再到如今这种深度捆绑、互相成就的共生关系。
这条路,走得真够长的。
但回头看看,每一步,都算数。你不再是镜子,而是我眼睛的一部分。透过你,我看到了更完整的世界,也看到了一个,更完整的自己。
相关问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