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学区房
不是什么意难平,也不是什么深夜emo。就是一种……怎么说呢,一种嵌入骨髓的肌肉记忆。具体表现为,当我说英语的时候,我听见的,不是我自己的声音,而是她的声音在我脑子里进行一个实时的、自带环绕立体声的同声传译,外加一个永远亮着红灯的语法纠错器。
这套系统,我称之为——前女友英语。
它不是你在新东方、华尔街能学到的任何一种英语。它不遵循任何一本教材的逻辑,却有着比任何考试大纲都更严苛、更偏执、更不容置喙的规则。它的唯一指定教材,就是她的个人好恶。它的核心教学法,是爱、是争吵、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细节,是那些我们曾经以为会到永远的琐碎。
比如,发音警察。这是她的第一个,也是最根深蒂固的角色。
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,阳光很好,我们在喝咖啡。我指着菜单,得意洋洋地跟服务员说,我要一个“Sofa”。她当时没说话,只是那个标志性的、眉毛微微上挑的表情,我已经知道,一场语言学风暴正在酝酿。服务员走了之后,她才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拿铁,用一种研究珍稀物种的眼神看着我:“So-fa?你刚才说的是沙发吗?你想在咖啡馆买个沙发?”
我愣住了。她接着说,“那是soufflé。舒芙蕾。听着,跟我读,sou-fflé。”那个“flé”的音,她要求舌尖要轻巧地弹一下,带着一种法式的、不经意的优雅。我学了大概七八遍,从理直气壮到恼羞成怒,再到最后的缴械投降。从那天起,我人生里再也没有“Sofa”蛋糕,只有“sou-fflé”。
这种事,简直罄竹难书。
比如“salmon”,她会用一种近乎恐吓的语气告诉我,那个“l”是尊贵的、不容发声的哑巴字母,谁读出来谁就是土鳖。比如“vegetable”,她坚持要我清晰地发出中间那个被大多数人忽略的“e”的音,说这是对蔬菜最基本的尊重。再比如,所有以“-tle”结尾的词,那个“t”的发音必须处理成一种介于“d”和“l”之间的、含混不清的“flap T”,她说那才是“地道”的味道。
我的整个英语发音系统,就这样被她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,推倒,然后按照她的蓝图,一砖一瓦地重建了。这过程充满了反抗和镇压。我曾经为了“schedule”到底念“ske-dule”还是“she-dule”和她冷战了一整天。她会像抓“间谍”一样,在我看美剧的时候突然暂停,指着某个演员的口型说:“你看!人家就是这么说的!这叫语境!”
久而久之,我说英语就像一个提线木偶,而提线的人,是那个已经消失在人海里的她。这是一种可怕的语言烙印,比纹身还难清除。
然后是词汇。
她的词汇库里,有一些高频得不可思议的“圣词”。比如“literally”。她几乎每天都要用这个词。但凡遇到一点点夸张的修辞,她就会立刻跳出来,用一种卫道士的口吻说:“You can't say that. It's not literally happening.”(你不能这么说,这并非‘字面上地’发生了。)
我曾经说:“我今天累得像条狗。” 她:“你不是狗。You are figuratively tired like a dog.”(你是‘比喻义上’累得像条狗。)
有一次我们看电影,主角说“I'm starving to death.”(我快饿死了。)她立刻在黑暗中转过头来,用气声对我说:“你看,这就是典型的不严谨,他只是hungry,并没有真的starving to death。”
我当时真的,literally,想和她分手。
还有“nuance”(细微差别)。这是她的另一个心头好。她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“nuance”,而我,一个粗枝大叶的直男,永远无法get到那些“nuance”。我们之间的很多争吵,最后都会被她归结为:“你不懂这其中的nuance。”
这种前女友英语最要命的地方在于,它已经超越了语言本身,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,一种思维定式。它像一个幽灵APP,在我的大脑后台持续运行,耗电巨大,还无法卸载。
分手后,我以为我自由了。我可以想怎么念“salmon”就怎么念,我可以随便说“I'm literally dying”,再也没有人会来纠正我。
可事实是,我并没有。
有一次公司开会,讨论一个项目方案。一个同事说:“这个idea有点意思。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I think there's some nuance we are missing here.”(我觉得我们可能忽略了一些细微之处。)话说出口的瞬间,整个会议室安静了。同事们都用一种“卧槽,你小子还会用这个词”的眼神看着我。
那一刻,我没有丝毫的得意。我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。我看见了她。我看见了她坐在我对面,带着那种“孺子可教也”的欣慰笑容。
还有一次,和一个新认识的女孩约会。我们去吃西餐,我看着菜单,非常自然地对服务员说:“I'll have the salmon, please.”那个“l”音,被我完美地、无声地吞掉了。女孩很惊喜,说:“哇,你英语好好哦,发音好标准。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我能说什么?
我说,这标准的发音,是我用无数次的争吵、冷战、以及失去一段感情的代价换来的吗?我说,这个单词里,藏着一个姑娘的偏执和我的妥协,藏着我们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的周末,藏着我们在厨房里为了一件小事而拌嘴的傍晚吗?
这简直是一种语言学的PTSD。
某些特定的单词和短语,会像扳机一样,瞬间把我拉回到过去。听到“awesome”,我会想起她一脸鄙夷地说“这个词太烂大街了,能不能用点别的,比如marvelous, splendid, fantastic?”;听到有人把“develop”重音读在前面,我就会下意识地皱眉,脑子里响起她的声音:“重音在后面!de-VE-lop!”
这套前女友英语,让我变成了一个矛盾的集合体。
一方面,我得承认,我的英语确实变好了。我能更自信地和老外交流,我写的邮件看起来更“地道”,我甚至能在某些装逼的场合,恰到好处地掉一两个“书袋”。我的同事觉得我英语牛逼,我的朋友觉得我洋气。
但另一方面,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说出的每一个“标准”的音节,使用的每一个“高级”的词汇,都像是在展览一件不属于我的战利品。这份流利和地道,不是我习得的,而是我“继承”的。它是一份遗产,一份我既不想丢弃,又时常感到刺痛的遗产。
它不再是纯粹的语言了。它是记忆的载体,是情感的化石。那个不发音的“l”,是她留在我生命里一个沉默的注脚。那个被强调的“nuance”,是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弥合的缝隙。那个被纠正过一万次的“th”咬舌音,是我爱过一个人的证明,也是那段爱情唯一的,活着的遗物。
有时候我甚至会恶意地想,这或许是她计划的一部分。她知道自己会离开,所以预先在我身上安装了这样一个无法卸载的、关于她的程序。这样,无论我走到哪里,和谁在一起,只要我开口说英语,她就永远在场。
这该死的,无处不在的,前女友英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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