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学区房
第一次对这俩语言并行产生具象感知,大概是在中东的某个集市。空气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香料味,裹挟着阿拉伯语那种特有的、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音节,像一锅热腾腾、咕嘟咕嘟冒泡的炖菜。旁边的小店,招牌上除了阿拉伯文,紧跟着就是歪歪扭扭或者非常正式的英文。不是翻译,常常更像是一种共存,告诉你,“嘿,这地方也对你开放。”当时就觉得,英文在这里,不是征服者的旗帜,更像是一种桥梁,或者说,一种妥协。它卸下了在伦敦、纽约那种咄咄逼人的全球通用语姿态,变得有点温顺,甚至沾染了当地泥土的气息。
想想那些词儿吧。多少英文里看似寻常的词儿,骨子里流淌着阿拉伯语的血?像“algebra”(代数),直接就从“الجبر” (`al-jabr`) 过来,那是黄金时代的阿拉伯世界贡献给人类的智慧火花。还有“alcohol”,那个让人迷醉又清醒的液体,词根是“الكحل” (`al-kuḥl`),最初指的可是用于化妆的粉末,化学家们拿它蒸馏出了“精华”——酒精。你看,多有意思,一个词儿,一段历史,从眼妆到饮品,跨越千年,语言的旅行比任何人都深远。
还有“sofa”,我们瘫在上面看剧的沙发,不就是从“صُفَّة” (`ṣuffa`) 变过去的吗?原意是长凳。“sugar”(糖)?“سكر” (`sukkar`)。“cotton”(棉花)?“قطن” (`quṭn`)。这些都是实打实的东西,贸易往来、文化交流的直接产物。你用这些词的时候,意识不到它们背后的丝绸之路,意识不到那些驼队、帆船,意识不到多少人用多少汗水和智慧,把东方的甜蜜、柔软、精算带到了西方。英文像个巨大的熔炉,把全世界的语言渣滓和金子都收纳了进来,阿拉伯语贡献的可不止一点半点。
但反过来呢?阿拉伯世界用英文又是怎么回事?那感觉复杂得多。有时候是一种无奈。在一个全球化的语境下,英文是通行证,是获取知识、参与国际事务、甚至做生意的钥匙。那些在中东大城市,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,他们说起英文来,流利得让你忘了他们的母语是阿拉伯语。他们的口音,有时是英式的,有时是美式的,有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中东腔调,那是他们的根在不经意间流露。听他们聊着最新的美剧、分析国际政治、讨论创业计划,你就会觉得,语言这东西,真的只是一个工具,它承载的是思想,是渴望,是对世界的连接。
可也有时候,英文在那里,是一种隔阂,一种身份的标记。比如在埃及,开罗街头,你能看到双语招牌。游客区或者高档社区,英文分量可能更重。但在老城区深处,可能就只有阿拉伯文,那是给当地人看的,是社区的语言,是日常生活的肌理。说一口流利英文,在某些场合,可能意味着你是精英阶层,意味着你面向世界,可能也意味着你离传统的、更地道的本土文化稍远。这不是绝对的,但那种微妙的张力,确实存在。一个词,一句话,用英文还是阿拉伯语说出来,背后承载的语境和社会含义,可能完全不同。
甚至他们的思维方式。阿拉伯语的语法结构,它的诗性,它那种反复咏叹、层层递进的修辞方式,跟英文的直接、线性是很不一样的。我曾试着翻译一些阿拉伯诗歌,那种韵律、那种意境,一旦掰碎了揉到英文的句子里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,像把一匹活生生的骏马塞进了方盒子。反之亦然,那些西方流行文化里简洁明快的表达,直译成阿拉伯语,也常常显得单薄无力,少了母语的那种厚重和底蕴。语言不仅是词汇和语法,它塑造着我们看世界的方式。当一个阿拉伯人使用英文时,他是在用另一种逻辑、另一种情感模式在思考和表达,这本身就是一种跨越,一种适应,甚至是一种分裂。
别忘了字母。阿拉伯语的手写体,像跳舞的精灵,连笔、花饰,每一个字母在不同的位置形态各异,充满了艺术感。英文印刷体则规整得像一排排士兵。看着并排出现的两种文字,你能感受到两种文明对秩序、对美、对表达的不同理解。英文里的某些俚语,比如“Ghoul”(食尸鬼),直接来自阿拉伯传说中的“غول”,你看,恐惧和想象力也是互相传染的。
所以,阿拉伯语的英文,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学问题。它是一个关于历史、关于贸易、关于战争、关于和平、关于身份认同、关于全球化浪潮下个体挣扎与融合的故事。它藏在老旧的商贸协定里,藏在现代机场的指示牌上,藏在年轻人的双语笑话里,藏在跨国婚姻的餐桌上。它们不是孤立的,它们是彼此的镜子,映照出对方的存在,也映照出人类交流那永无止境的渴望和笨拙。有时是和谐共处,有时是摩擦生火。这就是现实,有血有肉,不那么整齐划一,但真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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