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范文”，这词儿在我这儿，多少带着点儿心理阴影。想当年，我为了那个成人高考，咬着牙，晚上加班加点地复习。白天被生活榨干了最后一滴精力，晚上回家，还得跟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死磕。书本摊开，眼皮子跟有千斤重似的往下坠。最怵的就是语文，尤其是作文。那时候，真真是把那些所谓的“范文”当救命稻草看的。

去书店翻，网上搜罗，各种版本的“成人高考作文高分宝典”、“押题范文精选”，摞起来都能砸死人。那上面写得，啧啧，一个比一个“漂亮”。开头通常是名人名言，要不就是排比的优美句子，描绘一下人生啊、梦想啊、奋斗啊之类的。然后中间段落，肯定得有那么几个典型事例，最好是古今中外都得沾点儿边，李白啊，苏轼啊，爱迪生啊，再不济来个感动中国人物什么的。写完事例，还得分析，把事例往作文主题上硬靠。结尾嘛，必须拔高，升华，展望一下美好的未来，或者来一句响亮的口号，表示自己积极向上、三观端正。

你看那些范文，写来写去，好像都长着同一张脸，用的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辞藻华丽是真华丽，但总感觉缺点儿什么。缺什么呢？缺人味儿。缺真东西。读完了一篇“范文”，你记住的可能只是那些工整的句式和拗口的词儿，但文章想表达个啥？作者到底想说啥？稀里糊涂的。

那时候，我一边看，一边学，学着那种腔调，学着那种套路。我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挪动，写出来的句子，怎么看怎么别扭。写到“追逐梦想”，我脑子里闪过的其实是白天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，然后强忍着，想着这个月房贷还没着落；写到“坚持就是胜利”，我想到的是夜里两三点，我还在跟周公搏斗，手里的笔却怎么也握不紧。可这些真真切切的感受，在“范文”的条条框框里，根本找不到位置。范文要求你写普遍的、宏大的、正面的东西，你那些鸡毛蒜皮的烦恼，那些欲说还休的疲惫，那些藏在心底的那么一点儿不甘和盼望，对不起，不适合。

老师上课也讲，作文嘛，结构最重要，逻辑要清晰，字迹要工整。至于内容嘛，“立意要高”。怎么叫“立意要高”？大概就是往那些宏大的主题上靠呗。写什么都行，最后得拐弯抹角地跟国家、社会、民族、时代沾上点儿边。不然呢？光写自己那点儿小情绪，能得高分？想都别想。

我就这样撕裂着写。一边努力模仿范文那种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“正确”味儿的风格，一边又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演员，在舞台上表演着别人的生活。写出来的东西，不是我。那笔触，那语气，那思考问题的角度，都带着一股子二手货的味道。有时候写着写着，自己都忍不住停下来苦笑。这就是我的成人高考作文？这就是我这个三十好几，被生活揍得鼻青脸肿的人，对世界的看法？

我觉得，成人高考的作文，它的意义应该更特殊一些才对。来参加成人高考的，大都是有故事的人。我们不像那些高中生，他们可能的世界还比较单纯，烦恼可能主要集中在学习和青春期的懵懂。我们呢？我们背着家庭的责任，背着工作的压力，背着过去失败的包袱，同时心里又揣着那么一点儿微弱的光，想通过学习，让生活好一点点。

我们的作文，应该自带岁月的痕迹。写挫折，写得具体，不是泛泛而谈什么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”，而是写哪次面试失败，哪次投资打了水漂，哪个曾经信任的朋友背叛了自己。写坚持，写得落地，不是空喊口号，而是写每天下班挤地铁，回家还得给孩子做饭，等他们睡了自己再偷偷爬起来看书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得硬撑着。写梦想，写得现实，可能不是什么“改变世界”，而是换个好点儿的工作，让家人过得舒坦些，或者仅仅是证明一下，自己还没被生活彻底打垮。

这些，这些充满泥土气息、带着汗水和泪水的故事，才是我们独有的财富。它们可能不够“高大上”，可能不够“范”，但它们真实啊。它们是我们活过的证明啊。为什么，为什么在成人高考的作文里，这些“真东西”反倒不那么受欢迎呢？反倒那些假大空的套话更容易得分？

我猜，也许是因为效率。阅卷老师要在海量的试卷中快速筛选和评分。标准化的“范文”模式，像流水线上的产品，易于识别，易于量化。你套对了格式，用了那些“高级”的词汇和句式，哪怕内容空洞，至少表面功夫做足了，老师能快速给你个差不多的分。而那些真情实感，那些独一无二的经历和思考，可能不符合“范文”的套路，老师得花时间去读，去理解，一旦不符合他的预期或评分标准，分数可能反而不高。这不就是一种劣币驱逐良币吗？

当然，我也不是完全否定“范文”的一点点价值。对于完全不知道作文怎么下笔的人来说，看看范文，了解一下基本的结构和写作思路，可能是有帮助的。它像个拐杖，在你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，可以扶着你。但问题是，很多人把它当成了轮椅，直接坐进去，再也不愿意自己走了。更可怕的是，它可能规训了你的思维，让你觉得只有那样写才对，只有套用模板才能成功。

所以，当我看到“成人高考作文范文”这个标题时，我心里是复杂的。它代表了一种现实的无奈，一种应试教育的惯性，也代表了无数曾经像我一样的人，在追求知识和改变命运的路上，所经历的纠结和挣扎。

我希望，未来的成人高考作文，能给“人”更多的空间。希望那些饱经风霜的笔触，那些发自肺腑的声音，能被听见，能被认可。也许，不需要什么“范文”了。每个努力生活的成年人，他们的生活本身，就是一篇篇最真实、最有力量、最值得细细品味的“范文”。只不过，这些“范文”，是写给自己看，写给懂的人看，不是为了考试，不是为了分数。

如果非要说范文，那我的建议是：去看看那些普通人怎么说话，怎么抱怨，怎么开心，怎么犯愁。去看看那些真实的文字，论坛里的帖子，朋友发在朋友圈的长篇感悟，甚至那些朴实无华的工作总结。生活本身，粗糙但生动，那里面藏着的真诚，比任何精心雕琢的“范文”都更有价值。成人高考作文，难道不应该鼓励我们，写出那个真实的、疲惫的、依然心怀希望的自己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