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词，念出来，唇齿间都带着一股子绷紧的劲儿。不像中文的“注意”，带着点温和的提醒，“Attention”，它是个命令，是拉直了脊梁骨的立正姿势。在军队里，一声“Attention!”，所有士兵的目光必须瞬间聚焦，身体纹丝不动。这词的出身，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强制性的力量。

而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，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军营。只是那声命令，不再来自长官的喉咙，而是从我们口袋里那块小小的发光屏幕里，每分每秒，无休无止地发出。滴滴，嗡嗡，红点，弹窗……它们用各种方式嘶吼着：Attention! Attention! Attention!

我们的注意力，这玩意儿，曾经是我们自己的。是我们可以随心所欲支配的宝藏。我可以把它投向一本厚重的小说，在别人的故事里活过另一重人生；我可以把它交给窗外的一片落叶，看它如何打着旋儿，与大地做最后的亲吻；我也可以把它给我爱的人，看她说话时，眼角眉梢是如何漾开笑意的。那时候的注意力，是完整的，是有质感的，是温暖的。

可现在呢？

现在，我们的注意力，就像漏了底的筛子，被算法这只看不见的手，一遍遍地淘洗，最后剩下的，只有些闪着廉价光芒的碎屑。十五秒的短视频，一条耸动的标题，一张精修的图片，一个引战的话题。它们把我们的注意力切割成无数碎片，每一个碎片都微小到无法构成任何有意义的思考，只能带来瞬时的、肤浅的刺激。然后，消失。下一个碎片紧跟着填补上来。

没了。就这么没了。

你以为你在选择，你在浏览，其实你只是在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、无限延伸的信息流管道里，被动地，一下一下地，用眼球和指尖的滑动，为背后那庞大的商业帝国添砖加瓦，而燃料，就是你那点可怜的、日渐稀薄的注意力。你成了产品，你的注意力是待售的商品。这难道不是一种新型的、更隐蔽的奴役吗？我们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最宝贵的资源，换来的，却是一无所有的精神空虚和时间流逝后的巨大恐慌。

我常常有这种感觉。一天下来，好像忙了很多事，刷了很多信息，知道了地球另一端的某个明星又出了什么八卦，也围观了网络上的一场激烈骂战。但躺在床上，闭上眼睛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嗡嗡作响的空白。我今天到底做了什么？我获得了什么？什么都没有。我只是消耗了自己。我的注意力被榨干了，像一块被拧到极致的抹布，滴不下一滴水。

这种感觉，太可怕了。

我们甚至开始丧失一种能力——一种进行深度注意力投入的能力。(说真的，你上次完整读完一本超过三百页的书，是什么时候？) 当我们习惯了碎片化的信息投喂，我们的大脑就好像退化了的肌肉，再也无法承担大重量、长时间的“认知举重”。读一段稍微长点的文字，就觉得烦躁；看一部节奏慢一点的电影，就忍不住要快进；进行一场需要专注倾听和思考的对话，就很容易走神。我们成了精神上的游牧民族，永远在追逐下一个更刺激的“草场”，却从未真正扎下根来，耕耘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思想沃土。

Attention，这个词，我越来越觉得它有一种神圣感。

它不仅仅是认知心理学里的一个术语，它是一种选择，一种承诺，一种能量的定向投注。你把注意力给谁，你就在创造谁的世界。你把注意力给手机，手机里的虚拟世界就变得无比真实；你把注意力给家人，家庭的连接才会变得坚固；你把注意力给你的工作和创作，你才能真正地产出有价值的东西。

所以，我开始了一场笨拙的、但无比坚定的注意力保卫战。

我把手机里那些疯狂吞噬我时间的APP删掉，或者藏到最深的文件夹里。我设置了严格的屏幕使用时间。我强迫自己，每天必须有一段完全不碰电子设备的时间。我把书重新捡起来，就算一开始只能读十分钟，那就从十分钟开始。像做康复训练一样，一点点地，把萎缩的“注意力肌肉”重新锻炼起来。

过程是痛苦的。那种想去摸手机的冲动，就像一种戒断反应，让我的手指都感到一阵阵的空虚。大脑会习惯性地寻找那些廉价的多巴胺刺激。但我告诉自己，要熬过去。

你知道最奇妙的改变是什么吗？

当我开始有意识地控制我的Attention，我发现，世界好像变清晰了。食物的味道更鲜明了，因为我吃饭的时候，就只是在吃饭。风的声音，鸟的叫声，阳光穿过树叶洒下的光斑，这些以前被我忽略掉的细节，重新回到了我的感知里。我开始能“听见”一场对话里，对方没有说出口的情绪。我开始能“看见”一幅画里，画家藏在笔触里的心跳。

世界，仿佛被重新上了一层釉，变得光亮、饱满起来。

这才是生活，不是吗？

我们总说爱。什么是爱？我觉得，最高形式的爱，就是给予对方你全部的、不打折扣的Attention。当一个人跟你说话时，你放下手机，看着他的眼睛，认真地听，那一刻，你给出的，是你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——一段不可复制的时间，和一段全然投入的注意力。这比任何礼物都珍贵。我们渴望被关注，渴望被看见，这几乎是人类最底层的心理需求。而在今天，给予别人你的Attention，已经成了一种极其奢侈、也极其强大的善意。

所以，别再把你的Attention随手丢弃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垃圾堆里了。它是你的力量，你的选择权，是你塑造自己、也感知世界的唯一工具。

请夺回你的Attention。

像一个国王守护他的权杖一样，守护它。然后，审慎地，慷慨地，把它投向那些真正值得的事物——你的梦想，你的所爱，以及，你自己那片刻的、真实的、活在当下的生命体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