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学区房
每当有人谈起“历届本科人数统计”,我脑子里浮现的,从来不是什么平滑的曲线图或者冰冷的Excel表格。
那是一场海啸。一场绵延了二十多年的,无声的海啸。
浪潮的起点,模糊又清晰。大概是在上世纪的尾巴,千禧年前夜。在此之前,大学生是个什么概念?是天之骄子。这个词现在听起来,简直像从古董箱里翻出来的,带着一股樟脑丸和旧报纸的味道。但在当时,它货真价实。我叔叔,八十年代的本科生,全村敲锣打鼓送出去的。毕业分配,直接进了机关,捧上了铁饭碗。他的故事,是我们那一片所有孩子的“标准范本”,是父母口中“别人家的孩子”的最高形态。那时候的本科生人数,一年全国也就几十万,稀罕,金贵。每一个名额,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下来的,背后是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的荣光。
那是一种混杂着精英主义的自豪与对未来的笃定,一种相信只要跨过龙门,前方就是坦途,就是国家干部的身份、分房的福利和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的信念。
然后,1999年,那道闸门被猛地拉开了。
扩招。
一个简单的词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,余波震荡至今。我至今都觉得,这个词的份量,被太多人低估了。它不只是一项政策,它几乎是重新定义了一代人,甚至两代人的命运轨迹和价值坐标。
数字开始疯涨。
一百万,两百万,三百万……五百万……八百万……直到今天,我们迎来了千万毕业生时代。每年,有一千万个顶着“学士”头衔的年轻人,像潮水一样,涌出象牙塔,涌向社会。
你站在这个千万人的洪流里,是什么感觉?
我告诉你。是一种被稀释的无力感。就像一滴墨水滴进大海,你甚至都无法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。你曾经引以为傲的学历,那张烫金的毕业证书,瞬间变成了一张……怎么说呢,一张入场券。一张让你有资格挤进人山人海的招聘会,然后发现周围的人,人手一张,甚至还有更高配置的“硕士场”“博士场”的入场券。
含金量这个词,变得无比具体,又无比残酷。它不再是你学了什么屠龙之技,而是在这个庞大的分母上,你显得多么微不足道。我们这一代人,大概是亲身体验“学历通胀”最完整的一代。我们入学时,本科还是个不错的敲门砖;我们毕业时,发现“硕士是基本,博士才算人”。这笑话,一点也不好笑。
数字的暴增,带来的绝不仅仅是求职市场的拥挤。它像多米诺骨牌,推倒了一连串的东西。
校园本身,首当其冲。大学城拔地而起,崭新的教学楼,宏伟的图书馆,一眼望不到头的校区。硬件上去了,软件呢?那些白发苍苍、真正能被称为“先生”的大师,能以同样的速度“扩招”吗?一个老师对着上百人的大课堂,念着十年不变的PPT,这和我们父辈那种十几个人围着一个教授,随时可以打断提问的“传道受业解惑”,还是一个东西吗?
我不知道。我只记得我的大学四年,许多课堂,后排永远是睡觉和玩手机的。不是学生不上进,而是那种氛围,那种“反正大家都能毕业”的氛围,像温水煮青蛙,慢慢磨掉了你最初的锐气和对知识的敬畏。
然后就是内卷。这个词的诞生,几乎是本科生人数爆炸的必然产物。
当文凭不再稀缺,竞争就只能转向文凭之外的一切。绩点要卷,实习要卷,学生会履历要卷,竞赛要卷,甚至连志愿者服务都要卷。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,不敢停。因为你一停,后面千万个陀螺就超过去了。我们不再是为了探索兴趣而学习,而是为了“让自己的简历更好看”而学习。一切行为,都被量化,被功利化。
这种恐慌,从校园一直蔓延到社会。
前段时间那个“孔乙己的长衫”的讨论,不就是这种情绪的集中爆发吗?读了十几年书,好不容易拿了个本科文凭,却发现自己既做不了“人上人”,又放不下读书人的身段去干体力活。高不成,低不就。这种尴尬,这种悬置感,是千万毕业生时代最真实的注脚。
那串冰冷的数字,从几十万到一千万,背后是什么?是一个个鲜活的人。是无数个小镇青年,怀揣着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梦想来到大城市,最后却发现,知识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留在大城市“卷”的资格。是无数个中产家庭,投入了巨大的金钱和精力,最后却发现孩子的起点,并没有比自己当年高出多少。
当然,我不是要全盘否定扩招。从宏观上看,它极大地提高了国民的整体受教育水平,为中国经济的腾飞提供了海量的人才基础。没有这数以亿计的大学生,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产业,很多创新,可能都无从谈起。这是事实,是功绩。
但宏大的叙事,无法抚平个体的焦虑。
我们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传送带上。传送带的速度越来越快,把你从小学送到中学,送到大学。你别无选择,只能跟着跑。等你到了终点,气喘吁吁地跳下来,却发现终点站人满为患,根本没有为你预留的位置。于是,许多人选择转身,跳上另一条通往“考研”“考公”的传送带,继续奔跑。
那串历年本科招生人数的统计,在我看来,就是这条传送带不断加速、不断加宽的历史记录。它记录了希望,记录了梦想,也记录了迷茫和挣扎。
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教育问题,它是一个社会问题,是一个经济问题,更是一个时代心理的问题。
那个数字,还在涨。也许明年,会是一千一百万,一千两百万。它像一个沉默的巨兽,仍在膨胀。而我们每个人,都被裹挟其中。
那不是统计,那是我们的编年史。是我们这一代人,刻在骨子里的,关于身份、价值和未来的集体阵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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