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学区房
我跟你说,是冷。
一种从涅瓦河的冰面下滲透上来,穿过大学沿岸街17号那厚重石墙,钻进你骨头缝里的,带着历史尘埃和松节油气味的冷。你以为我在说天气?不,我说的,是这座巨大学院本身的气质。那两尊从埃及远道而来的斯芬克斯石像,就那么默然地蹲在门口,看了百多年的风雪与人来人往,它们的表情,就是列宾的表情——古老、威严,还有一丝洞穿一切的漠然。
走进那扇沉重的大门,光线瞬间就暗了下来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永恒不变的味道,是油彩、亚麻布、潮湿的石膏和几代人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。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,两旁挂满了你只能在画册上瞻仰的巨作的“过程稿”或是学生的临摹。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,你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,仿佛生怕惊扰了在此地游荡的,那些伟大的亡灵——列宾、苏里科夫、希什金、弗鲁贝尔……
他们的魂,就附在那些斑驳的墙壁上,附在画室里每一个巨大的、永远擦不干净的窗户上,附在那些被无数学生触摸到包浆的画架上。这绝不是什么浪漫的想象。当你日复一日地在同一个画室,面对同一个石膏像,用炭笔磨出上万条线条时,你会真实地感觉到,有一双眼睛,正从历史的深处审视着你。那眼神里没有鼓励,只有一种冰冷的质问:你的造型,准确吗?
对,造型。这是列宾美术学院的最高信条,是这里的“神”,是评判一切的标准。在这里,所谓的“观念”、“思想”、“创意”,都得往后稍稍。你的笔触下,有没有坚实的骨骼和肌肉?你的色彩里,有没有准确的光影和空间?这,才是唯一重要的事。这是一种近乎于宗教狂热的对现实主义的执着,一种从巡回展览画派一脉相承下来的,不容置喙的艺术铁律。
我记得,在人体教室里,那种感觉被放大到了极致。巨大的天光从斜上方打下来,照亮了模特饱经风霜的身体。她(或他)可能已经在这里站了几十年,神情和姿态都像一座活的雕塑。而我们,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,就像一群虔诚的信徒,围在四周,用尽全身力气,试图捕捉每一寸皮肤下的结构起伏。空气里只有炭笔摩擦画纸的沙沙声,和老师偶尔用嘶哑嗓音发出的几个词:“肩膀这里,再‘进去’一点。”、“注意体积感。”
没有人会夸你“画得真美”,或者“色彩很有感觉”。你的教授,可能就是某个功勋艺术家的徒孙,他看你的画,眼神能穿透画布,直接扎在你的基本功上。他不会夸你‘有想法’,他只会用手指关节,咚咚地敲着你的画板,告诉你:“这里的结构,是错的。”
那种挫败感,是毁灭性的。
你会看到身边那些天赋异禀的同学,轻松几笔就能画出你熬几个通宵都达不到的精准。你会看到那些已经毕业多年的师兄师姐,还在学院附近租着小画室,日复一日地画着,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“认可”。绝望,像涅瓦河的冬天一样,漫长而寒冷。
但奇怪的是,没有人真正离开。
因为在这里,你也被植入了一种信念。一种相信“手艺”的信念。你开始明白,列宾画《伏尔加河上的纤夫》时,那些纤夫皮肤上的汗珠和血管,不是凭空想象的,而是无数次写生和观察的结果。你开始理解,苏里科夫在《近卫军临刑的早晨》里营造的那种末日般的悲怆,是建立在对数百个表情和动态的精确描绘之上的。
这是一种苦行僧般的修行。基本功的训练,就像僧侣每天念诵的经文,枯燥、重复,却能在日积月累中,赋予你一种力量。一种让你在面对任何复杂的对象时,都有能力将其“翻译”到画布上的力量。这种力量,让你在今天这个图像泛滥、观念先行的艺术世界里,有了一块可以立足的坚实土地。
于是,画室成了我们的战场,也是我们的避难所。我们在里面争吵、痛哭、大笑,分享最后一根烟和一块黑面包。松节油的气味不再刺鼻,反而成了一种让人安心的“家的味道”。我们不再惧怕那些历史幽灵的审视,甚至开始尝试与他们对话。在某个画出一条完美的背部轮廓线的瞬间,你会突然感觉,自己好像触摸到了列宾的衣角。
这就是列宾美术学院的魔力。它用最严酷、最不近人情的方式,打碎你对艺术所有天真烂漫的幻想,然后又在你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为你打开一扇通往现实主义绘画核心殿堂的窄门。它逼迫你去理解,绘画,首先是一门手艺,一门关于“看”和“表现”的科学。你必须先成为一个技艺精湛的“画匠”,才有可能,在未来的某一天,成为一个真正的“艺术家”。
如今,当我看到那些所谓“前卫”的艺术时,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列宾学院那间巨大的圆形展厅,阳光从穹顶倾泻而下,照亮了那些毕业创作。每一幅画都巨大、厚重,充满了细节和力量。它们或许“不时髦”,甚至有些“笨拙”,但它们诚实。你能看到画家在上面投入的时间、心血和挣扎。
这种诚实,在这个越来越喧嚣浮躁的世界里,显得如此孤独,又如此珍贵。
所以,如果你问我,列宾美术学院究竟是什么?它不是一座轻松的艺术乐园,它是一座熔炉。它会烧掉你的虚荣和懒惰,只留下最坚硬、最纯粹的东西。它是一场漫长的、与自己的战斗,而那些伟大的名字,列宾、苏里科夫、巡回展览画派……他们不是神,他们只是这场战斗的胜利者,永远站在那里,看着你,一言不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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