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看，我能认出abandon这个词，知道它是“放弃”，能写出“Don't abandon your dream.” 听力里听到ubiquitous，虽然可能反应慢半拍，但大脑某个角落会冒出“普遍存在”的意思。语法书上躺着的各种时态、语态、从句，我基本能分清。什么主谓宾，什么定状补，这些概念在我脑子里是有的。考试？阅读理解大部分能看懂，填空题有时蒙得准，作文也勉强能写个三段式。分数？还行，不算垫底那种。所以，按照某种标准，我会说英语。

但你说“什么造句”？

我想说今天天气真好，那种暖洋洋的、晒在身上只想打盹的好，不是一句“It’s a good day.”能打发的。我想说我看到路边那只流浪猫，它眼里闪过的瞬间的警惕和一点点的孤独，我想用英文捕捉那个画面，怎么说？那些形容词呢？那些能触动人心的表达呢？我的大脑里只有“cat”“street”“lonely”，然后呢？卡住了。

那些年，我们拼命背单词。A开头的背完背B，从CET4到CET6，再到GRE，厚厚的词汇书，一个个印刷的方块字，后面跟着释义，再后面跟着例句。那些例句啊，总是那么规范，那么标准，仿佛只活在纸上。我背下了它们，默写过它们，在试卷上见过它们，可它们从来没有真正长在我自己的嘴巴里，流淌进我的思维里。它们是标本，不是活物。

参加英语角？别提了。看着别人侃侃而谈，从国际政治聊到八卦新闻，词汇信手拈来，句式流畅自如。我想插句话，哪怕只是表达一点点赞同或疑问，脑子里就开始打结。那些学过的词儿满天飞，就是落不下来，组织不成一句完整、有力量、或者哪怕只是自然的话。嘴里憋了半天，可能就挤出一句“I agree.” 或者“Oh, really?” 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。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。我会说英语？我会的，那些书本上的。但到要用它来造句，造出属于我的、能表达我独特想法的句子的时候，“什么”都造不出来。

就像一个厨师，他知道所有食材的名字，知道各种烹饪理论，知道“红烧”是braise，“清蒸”是steam。他甚至能背出几道菜的菜谱。但真把他拉进厨房，给他食材，让他自己去做一道菜，让他根据今天吃到的人的口味，根据当下厨房里现有的材料，去灵活调整，去创造出新的东西？他可能就傻眼了。手里拿着最好的刀具，最新鲜的食材，却无从下手。

这就是我的困境。我手里有“单词”这个工具，有“语法”这个规则集，但我不会“造句”——不是指语法正确的句子，而是有生命、有情感、能准确传达我此刻所思所感的句子。那种感觉，就像你站在一片浩瀚的乐谱面前，认得每一个音符，知道它们的时值，甚至能默默地在心里哼出谱上的旋律。但你手里没有乐器，或者有乐器你却不知道怎么把这些独立的音符连缀起来，奏出属于你的、打动人心的乐章。

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解剖语言的尸体，分析它的骨骼（语法），认识它的细胞（单词）。我们把它拆开，再按图纸拼回去，确保每一个部件都在它应有的位置。我们以为这样就掌握了它。结果发现，语言不是一台可以拆装的机器，它是一团燃烧的火焰，一股奔腾的河流，一种活生生的存在。你需要去感受它，去跳进那条河里，去让那团火温暖你的内心，然后用它来点亮你的思想。

我的英语学习，缺少了最重要的那一步：使用和创造。我们被训练成优秀的“语言辨别者”和“语言复制者”，而不是“语言使用者”和“语言创造者”。我们擅长从既有的文本中提取信息，我们擅长模仿标准的表达。但让我们把自己内心混沌的想法，把脑子里零散的意象，把复杂的情绪，用英语具化出来？把那些学过的词儿捏合起来，让它们承担起表达我独特视角的重任？难，太难了。

有时候看电影、听歌，某句歌词、某段对白突然击中了我。哇，原来这个词可以这样用！原来这句话可以这样说！那么简洁，那么有力，那么意境深远。我赶紧把它记下来，觉得自己“又学到了”。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境，想模仿着用一下，结果还是别扭，还是不像。仿佛那是别人的衣服，套在我身上总是不合身。

我会说英语，真的。我可以告诉你“The cat is on the mat.”，我可以告诉你“I am a student.” 我可以读懂一篇关于经济的文章（借助于字典），我可以写一封格式正确的商务邮件（套用模板）。但当我想随意地表达我的牢骚，想轻松地开个玩笑，想认真地探讨一个深刻的话题，想用恰当的词语表达那种“剪不断理还乱”的心情时，我的英语能力就显得如此贫瘠，如此捉襟见肘。

那些考试的分数，那些证书，它们证明了我的学习能力，证明了我在某个规则系统内的表现。但它们没有证明我真正掌握了这门语言的精髓——用它来自由自在地表达和沟通的能力。

所以，是的，“我会说英语却什么造句”。这句话听起来荒谬，却真实地概括了我的状态。我拥有了语言的骨架，却迟迟无法为它填充血肉，赋予它灵魂。它只是一个摆设，一个证明我“学过”的标签，却不是我思想可以栖息和起舞的家园。这种落差，这种无力，就像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剑，却发现自己连劈柴都劈不好。而我真正想用它来做的，是披荆斩棘，是开疆拓土，是用它在广阔的世界里，为我的思想和情感，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。可眼下，我只能茫然地看着它，然后问自己：我到底会说英语，还是不会？那那些造不出来的句子，它们都去了哪里？它们是不是一直在我够不着的地方，嘲笑着我这个“会”英语，却什么都造不出的人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