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词，说起来有点儿怪。它不是那种日常挂在嘴边儿的，比如 apple 啊 book 啊那种。它像是嵌在时间缝隙里的一粒小石头，不硌脚，但时不时你摸到了，心就跟着颤一下。

他比我大五岁。小时候，他就是家里的“小大人”。话不多，总喜欢一个人闷在房间里，抱着那些纸页泛黄的书。我那时候小，就知道在门缝里看他，看他皱着眉头，用手指戳着书上的那些方块儿字下面，还有旁边画的稀奇古怪的符号。那就是他跟那些歪七扭八的“洋码子”第一次打交道吧，我猜。

英语，对我来说，最早就不是一个学科，它是一种声音，一种哥哥房间里传出来的、带着磁带沙沙声和时不时蹦出来的奇怪发音的声音。他那时候学得挺来劲的，不像我，对着那些字母表就头疼。他能跟着收音机里的广播，磕磕巴巴地重复。那声音，有种不属于我们这个小镇的遥远感。

他有个笔记本，硬皮儿的，锁着。我总是偷偷想打开，看看里面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。后来有一次，锁坏了，我趁他不在家，颤巍巍地打开。里面没有秘密，只有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，旁边用圆珠笔写着不太工整的中文解释。有些词，他甚至画了小图。比如一个词旁边画了只飞鸟，或者画了个小小的世界地图。

我翻到了那个词。它不像其他的词那样单独列着，它出现在一个句子下面，那个句子很短，好像是他抄下来的歌词，或者电影对白？记不清了。只记得那个词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，旁边打了个小小的勾。Horizon。地平线。

当时的我，哪里懂什么地平线。我就看着那三个音节，H-O-R-I-Z-O-N，觉得拗口。它的意思？笔记本上写着：地平线。还有一句小小的批注，像是自言自语：远方。

哥哥总是抬头看天。不是看云彩，是看那种，视线努力穿透一切，往更远的地方去的那种看。那时候我不懂他在看什么，现在想来，也许他看的就是那个词吧，他的 Horizon。

他开始听那些英文歌，跟着哼。唱得五音不全，但我听得出那种劲儿，那种想冲破什么东西的劲儿。他会攒很久的零花钱，去县城唯一一家外文书店，买那种薄薄的，封面画着外国人头像的英语杂志。回来宝贝得不得了，一个词一个词地啃。他指着杂志上那些高楼大厦的照片，跟我说，外面世界很大，跟我们这儿不一样。他的眼睛里有光，那种我没见过的光。那种光，让我想起了笔记本里的那个词—— Horizon。

我问他，学英文有什么用？我们又不出国。他没直接回答我，就摸摸我的头，说，多学点东西没坏处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偷偷考过几次大学，想走出去。他想去的学校，有些专业好像跟外语有关。可惜，每次都差一点儿。家里的情况也不允许他复读太多次。

再后来，他留在了本地。找了份很普通的工作。那本硬皮笔记本，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。他房间里的收音机，也渐渐只播放本地的新闻和戏曲。那些英文磁带，蒙上了灰。

有时候，吃饭的时候，他会突然冒出一句英文。可能只是很简单的 Thank you，或者 Excuse me。发音还是有点儿硬，不像电视里那样流利。但每次听到，我都会愣一下。那个词，Horizon，就像是带着那句话一起，突然跳到我脑子里。

他是不是还记得那个词？他还对 远方 抱有那种“痒痒劲儿”吗？我不敢问。我只看得到他越来越忙碌的身影，为柴米油盐操心，为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奔波。他的肩膀开始有点儿塌，头发里也慢慢长出了银丝。

我学英语比他晚。在学校里按部就班地学，为了考试，为了升学。那些单词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个得分点。ABCD，单选多选。很枯燥。我没有他那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，没有他对着 Horizon 那种眼神。所以，就算我的发音比他标准，我的语法比他好，我背的单词量比他大，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缺了那股子味道，那股子樟脑丸和阳光混在一起的味道，那股子对一个词投注了整个灵魂的味道。

我的哥哥，他可能已经很久没有想起 Horizon 这个词了。或者，他想起它的时候，心里是平静的，甚至是有点儿... 苦涩？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，对我来说，哥哥的英文单词，不是 Brother。它是 Horizon。

这个词，不仅仅是地平线，不仅仅是远方。它是他年轻时的梦想，是他眼里的光，是他那些独自啃书的夜晚，是他不甘平庸的心跳。它是我们贫瘠生活里，一抹关于可能性的亮色。它藏着那个少年所有的憧憬和一点点不易被察觉的孤单。

我现在也会对着电脑，对着书本，学英文。是为了工作，为了生活，有时候也是为了打发时间。我会学到很多新的词汇，比他当年能接触到的多得多。什么 globalization 啊，什么 innovation 啊，那些大词儿。可没有一个词，能像 Horizon 那样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，又有点儿飘忽的，属于我哥哥的，独一无二的重量。

我有时候会走在海边，或者站在高处，视野开阔的地方。我会很自然地望向远处，那条连接着天空和海洋，或者连接着天空和大地的那条线。那就是地平线吧。那就是 Horizon。看着它，我就会想起我的哥哥。想起那个在小屋里，抱着字典，眼睛里闪着光的少年。想起那个，把 Horizon 写在笔记本上，旁边标注着 远方 的他。

那个词，对我来说，不仅仅是一个英文单词。它是我们兄弟之间，没有说出口的，关于梦想和现实的某种默契。它是我理解他的一种方式。它是我在那些平凡日子里，突然感觉心被轻轻拨动一下的那个声音。

哥哥的英文单词，Horizon。 它不仅仅是他曾经追求的远方，它也成了我记忆里，一个永远不会消逝的灯塔。指引着我去感受，去回忆，去明白，有些东西，一旦刻在了心里，就跟生命融为一体了，再也分不开。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再谈论它，即使那些梦想似乎早已沉寂，但那个词，依然在那里，闪烁着它独特的光芒。那是属于我哥哥的，只属于他一个人的，Horizon。而通过我，它也成了我生命中，一个特别的存在。一个提醒我，永远有人在向远方眺望，即使，只是在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