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头一回踏进秋溪，大概是秋天吧，名字里就带着秋，倒也应景。那会儿还没完全冷下来，空气里有种干干的、树叶子的香气，混合着那么点儿——怎么说呢？是松节油还是什么，反正就是一股子艺术院校特有的、有点儿刺激又有点儿让人安心的味道。门口不是什么气派的大广场，就是一条窄窄的小路拐进去，两边都是老树，叶子黄黄红红的，风一吹，哗啦啦响，跟跟你打招呼似的。

那条溪水啊，名字里的“溪”，它真在那儿。绕着学校边儿流，不宽，清澈得能看见底下的石头和游来游去的小鱼。早晨，太阳刚升起来，溪面上会泛着一层薄薄的雾气，跟仙境似的，可走近了，又能闻到泥土和水草的味道，特别真实。学生们有时候就坐在溪边儿的石头上，抱着速写本，也不知道在画什么，可能是溪水，也可能是发呆的自己。那光景，静得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。

学校里的建筑挺杂的。有那种灰扑扑的老楼，看着年头挺久了，爬满了爬山虎，窗户小小的，里头肯定是哪个画室，常年拉着厚厚的窗帘，也不知道里头藏着多少未完成的梦。也有后来盖的新楼，玻璃幕墙的，看着挺现代，但总觉得跟这地方的魂儿有点儿不搭。可奇怪的是，它们就那么杵在一起，也不觉得突兀，反倒像是不同时代的人，一块儿在这条秋溪边儿上，各自忙活各自的事儿。

最热闹的地方，肯定是那些个工作室。雕塑系的叮叮当当，时不时传来电锯的声音，进去一看，满地石屑、木屑，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味儿，可那些半成品、成品，就那么随意地摆着，有的形体粗犷得吓人，有的又细腻得让人想凑上去摸摸。油画系的呢，那味儿就更冲了，画布堆得跟小山似的，颜料盘子上五颜六色的，跟打翻了调色盘一样。你常能看见有人颜料蹭得满脸都是，眼窝子陷进去，也不知道熬了多少夜。他们眼神儿里，有那种迷茫，也有那种孤注一掷的劲儿。

表演系那边儿嘛，就更神叨了。有时候路过排练室，能听到里头传来鬼哭狼嚎似的练声儿，或者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，再或者就是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肢体扭动。有一次，我看见几个学生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，脸上涂着油彩，在校园里晃荡，也不搭理人，就那么走他们的路。你不知道他们是在排练，还是就想那么走。这地方就这样，挺包容你的一切“不正常”。

秋溪的四季，变化挺大的，但秋天总感觉是它的主旋律。也许是名字的关系吧。叶子从绿变黄，变红，最后飘落一地。踩上去软软的，沙沙响。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照下来，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、墙上。那会儿的校园，特别美，也特别容易让人伤感。那种美里头带着点儿凋零的意思，挺像很多艺术生那会儿的状态，对未来充满向往，可心里又藏着那么点儿不确定，有点儿拧巴。

你在这里能看到太多太多个体了。不是流水线上下来的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样子。穿得破破烂烂的，头发五颜六色的，或者沉默寡言得跟尊雕塑似的。老师们也各有各的怪。有的说话跟打哑谜一样，有的脾气暴躁得像个未爆弹，有的又温和得像隔壁老大爷。可他们每个人，身上都有那种对艺术的执拗劲儿，眼里闪着光。

记得有年冬天，下雪了，雪积得厚厚的。整个秋溪艺术大学都安静下来，只剩下雪落下来的沙沙声，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。那条小溪也结了一层薄冰。有几个学生跑到雪地里，开始堆雪人，但他们堆的雪人，绝对不是那种规规矩堂的，有的缺胳膊少腿，有的奇形怪状，像是什么抽象雕塑。看着他们冻得脸蛋红红的，哈着白气，围着那堆“不像雪人”的雪人笑，心里就觉得挺暖和的。这地方，苦是真苦，竞争压力大，出路也不知道在哪儿，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生命力，也是真的。

在这里待过的人，身上总会带着点儿秋溪的印记。可能是眼神儿里那种对生活细微之处的敏感，可能是时不时冒出来的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，也可能是对待事情那种不那么功利，有点儿理想主义的劲儿。秋溪艺术大学，它不仅仅是个学校，它更像是个熔炉，把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扔进去，炼出来的是什么，谁也不知道，但出来的时候，总归跟进去的时候，不一样了。那条溪水，就那么静静地流淌着，见证着这一切，从秋天流到冬天，再流到春天，夏天，周而复始。它不说话，可它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