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学区房
想想看,我们平时说起儒家,脑子里闪过的是什么?是孔子坐在杏坛边上娓娓道来?是孟子那股子浩然正气?还是家里老人耳提面命的那些规矩?这些画面感极强的东西,怎么翻译成英文?
就拿最核心的那个字来说吧——仁 (Ren)。多少人为此绞尽脑汁!Benevolence? Humanity? Love? Charity? 你看这些词,好像都能沾点边儿,但哪个能真的触及“仁”的灵魂?“仁”是人与人之间那种温暖的联结,是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的推己及人,是看到别人受苦心里会痛的那种不忍,是生生不息的宇宙大生命在个体身上的体现。Benevolence听起来有点像施舍,高高在上的;Humanity又太宽泛,指代全人类;Love更偏重情感,而“仁”包含了理性和实践;Charity则更指向具体的善行。它们都捕捉不到“仁”那种圆融、那种内在的生命力。
有一次,我试图向一个西方朋友解释“仁”,说了半天 benevolence,他点点头,表示理解。但我知道,他理解的 benevolence,可能就是捐点钱、做点好事那种行为层面的善良。他体会不到那种“与天地万物一体”的感觉,那种“人禽之辨”里恻隐之心的萌芽。我就觉得特别无力,好像隔着千山万水,怎么也说不清楚。
再比如礼 (Li)。英文里常翻成 ritual 或 propriety。Ritual?听起来像宗教仪式,或者某种僵化的程序。Propriety?更像社交场合的得体,或者符合规范的行为。但儒家的“礼”,它不仅仅是外在的行为规范,它是内在情感的自然流露,是社会秩序的和谐体现,是通过一套约定俗成的方式来表达尊敬、情感、身份、关系。婚礼、丧礼是礼,日常的揖让、称谓也是礼,甚至连坐卧行走、穿衣吃饭都有其“礼”的精神在里面。它是一种动态的、有生命的、维系社会关系的艺术。翻译成 ritual 或 propriety,感觉就像把一个精美的、活灵活现的工艺品,拍了张黑白的平面照片,丢掉了所有的色彩、质感和神韵。
还有孝 (Xiao)。Filial piety,这个词更是让人一言难尽。Piety,总让人想到宗教的虔诚,甚至是盲从和压抑。而儒家的“孝”,它当然包含了敬养父母的义务,但更深层的是一种爱,一种对生命源头的感恩和连接,一种家族情感和文化传承的纽带。它不是单向的强制,而是双向的情感流动和责任承担。而且,现代社会,家庭结构、亲子关系都在发生变化,用 Filial piety 这样带着浓厚传统甚至刻板色彩的词去解释,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,觉得儒家就是老一套,就是愚孝。我们自己都知道,儒家经典里对“孝”的讨论其实非常nuanced (微妙),讲究“小杖则受,大杖则走”的变通,讲究“父母唯其疾之忧”的关爱,但英文翻译往往很难传达这些层次。
再看中庸 (Zhong Yong)。Golden mean? Doctrine of the mean? Golden mean 听起来有点像折中、骑墙,缺乏那种进取和超越的意味。Doctrine of the mean 又太像一个理论、一个教条。而“中庸”,它是对事物本质规律的把握,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智慧,是进德修业的过程,是动态的平衡,是根据具体情况做出最合适的判断和行为。它不是呆板的中间,而是灵活的中心。这怎么用英文一个词精准地表达?很难。
甚至“儒家”本身,Confucianism。这个“-ism”后缀,在西方思想体系里,常常意味着某个特定的学派、一套明确的理论。但儒家呢?它没有严密的组织,没有统一的教会,没有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教义。它更像一种弥漫在文化血液里的基因,一种渗透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哲学、伦理和政治思想的总和。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、不同的地域,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侧重。用 Confucianism 来概括,总感觉把它变小了,变硬了,丢失了它的柔软性、变通性和生命力。
所以,当我们谈论“儒家思想的英文”时,我们不仅仅是在讨论词汇的对应,更是在面对一场文化的翻译,一场思维模式的跨越。英文作为一种分析性、逻辑性较强的语言,它擅长界定、分类、概念化。而儒家思想,很多时候是整体性的、体验性的、意会大于言传的。这种内在的差异,导致了翻译上的先天不足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该放弃。恰恰相反,正是这种困难,逼迫我们更深入地思考儒家思想的本质,也逼迫译者和传播者去创新、去寻找更贴切、更有感染力的表达方式。也许不是一个词,而是一段解释,一个故事,一个类比。也许需要结合现代语境,强调儒家思想在全球化时代仍然具有的价值,比如对家庭和社群的重视(importance of family and community)、对人际关系和谐的追求(pursuit of harmonious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)、对学习和自我完善的强调(emphasis on learning and self-cultivation)。这些,用现代英文去阐述,去结合当下的问题来讨论,可能比简单地翻译那些古老的词汇更有意义。
比如说“和而不同 (He Er Bu Tong)”,可以翻译成 Harmony without Uniformity。这个翻译我觉得就挺好,既传达了核心意思,又避免了被理解为强制一致。再比如“格物致知 (Ge Wu Zhi Zhi)”,可以理解为 Investigation of Things and Extension of Knowledge,强调了实践和认知的结合,这在现代科研和学习中也是非常重要的理念。
所以,当我们在英文语境下谈论儒家思想时,我们其实是在进行一场持续的对话和再创造。它不仅仅是把中文词句转换成英文,更是把一种古老的智慧,一种东方的生活哲学,用一种西方的语言和思维方式重新讲述出来。这个过程充满了挑战,也充满了机遇。每一次成功的翻译,每一次触动人心的阐释,都是一次跨越,都是让更多人理解、欣赏这种独特文化的努力。
它不像翻译科学论文,有标准术语,对错分明。翻译儒家思想,更像是在翻译一首诗,一幅画,甚至一种感觉。需要译者自身有深厚的理解,有敏感的文化触觉,还要有将那种意境用另一种语言再现出来的高超技巧。
未来的路还很长。也许会有新的英文词被创造出来,也许旧词会被赋予新的含义。但无论如何,这场关于“儒家思想的英文”的探索,都将继续下去。它关乎文化的传承,关乎文明的交流,更关乎我们如何让这份古老的智慧,在全球的舞台上,焕发出新的生命力。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、也非常有意义的事情,不是吗?我们这些身处东西方文化交汇点的人,责无旁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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