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学区房
我那时特别喜欢窝在窗边看雨。家里的老屋,一下雨,空气里就全是泥土和草木混杂的味儿,潮湿,又带着一种熟悉的安宁。雨点,它们打在屋顶的瓦片上,噼里啪啦,声声脆响,像有人在屋顶撒豆子。屋檐下,雨水哗啦啦一串串地落下来,汇成一道透明的帘子,模糊了外面的世界。有时候,我胆子大点,会伸手去接那些雨水,冰凉的,顺着掌心的纹路,从指缝里溜走,痒痒的,留下湿漉漉的一片痕迹。妈妈总是说我傻,让我别着凉,嘴上念叨,但眼神里透着笑意。她那时常坐在灯下缝补衣服,一盏昏黄的白炽灯,暖暖地照着。她手里那枚顶针,小小的,在灯光下,闪着微弱的光。她那把旧剪刀,咔嚓咔嚓地响,像一种老旧的节拍,伴着雨声,伴着妈妈的呼吸。我和弟弟呢,就在屋子里跑来跑去,疯啊闹啊,或者,累了,我就静静地翻看那些旧连环画。书页有些潮湿,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,那是一种专属于老物件的味道。但那些故事啊,总是能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,去到另一个世界,短暂地忘记窗外的雨和现实的烦闷。
有一次,雨下得特别大,大到什么程度呢?门口那条平时干干净净的小路,都积了水,远远看过去,像一条蜿蜒的小河。邻居家的花猫,平时可傲气了,那天也缩在墙角,浑身湿漉漉的,耳朵耷拉着,可怜兮兮的。我看着它那样儿,突然就心软了,想去抱它给它暖暖身子,结果呢,我刚走近一步,它一溜烟就跑了,快得像一道灰影。我就那么站在雨里,看着它跑掉的方向,直到它完全消失在雨雾里。那一瞬间,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空了一块,酸酸的,说不上来的感觉。雨还是下着,很大很大,打在脸上,有点疼。我就那么站了好久,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,直到妈妈在屋里喊我的名字。
那些日子啊,现在回想起来,过得真慢,每一天都拉得长长的,有足够的时间去发呆,去观察一只蚂蚁怎么搬家,去看天上的云怎么变幻形状。但真要抓,又好像一眨眼就没了,像手里怎么也攥不住的沙子。我们那时没有手机,没有电脑,没有现在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。我们的世界,很小,也很真实,真实到可以摸得到,闻得到,听得到。每天,我们都做着差不多的事——起床,吃饭,上学,回家,玩耍,睡觉。日复一日,好像永远不会变。但每一天,又都有细微的不同,今天多了一朵新开的花,明天少了一只在树上唱歌的鸟。早上,鸡会叫醒我们,不用闹钟,准时得很。吃完早饭,我就背着书包去上学。我的书包,是妈妈用一块旧布做的,洗得发白,但结实。书包盖上,上面还有一个她用红线细心绣的小花。路上,我常常会遇到小胖,他家条件好些,他总是带一块从家里偷出来的红薯或者饼干。我们,会分着吃,你一口我一口,吃到嘴里,红薯有点凉,但甜甜的,那味道,我现在还记得。
学校的生活,嗯,现在想起来,就像一部老电影,黑白的,有点模糊,但每一个人物都清晰。老师,她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很干净,很朴素。她的声音,很温柔,讲课的时候轻声细语,但说起道理来,又特别严肃,不容置疑。同学们,形形色色的,有的很调皮,上课偷偷扔纸条,有的很文静,一下课就捧着书看。下课了,男生们就冲到操场上踢球,把操场踢得尘土飞扬。女生们呢,围在一起跳皮筋,嘴里念叨着听不懂但节奏感极强的歌谣。我呢,有时也加入她们跳一跳,手脚不协调,有时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,看着窗外那棵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树发呆。树上,有鸟窝,小小的一个,鸟们进进出出,忙忙碌碌的,喂小鸟,好像永远也闲不下来。我就想,它们是不是也有自己的烦恼呢?
记得,有一次考试,我考砸了,语文数学都考得一塌糊涂,卷子发下来,鲜红的叉和分数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心里特别难过,像压了块石头。回家的路上,慢吞吞的,一步三回头,不想回家,怕看到妈妈失望的眼神。在村口那条小河边坐了好久,看河水发呆。河水,静静地流淌,不急不缓,映着天上的云,和我的苦瓜脸。风吹过来,带着田野的泥土和青草气息,有点凉,吹得我脸颊发烫。我随手把一颗小石子扔进水里,噗通一声,水面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。我就想,这些涟漪,是不是也像我的心情一样,一层一层地散开,怎么也散不掉,一直蔓延到心底。直到天快黑了,我才起身回家。走到家门口,还是犹豫了一下,深吸一口气,推开门。妈妈在厨房忙活,听到声音,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,没说话,也没骂我。只是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饭,放在桌上。我低着头,我在饭桌上哭了,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。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,什么也没说,但那一刻,我觉得她懂我,她知道我的难过,这就够了。
长大后,我去了外面的世界,读大学,工作,认识新的人,去不同的城市。再回到老家,那些老房子,老街,小河,都变了模样。有些人,搬走了,再也没见过。那些日子,那些人,那些事,它们都被时间装进了一个叫“过去”的盒子里。偶尔,我就会打开那个盒子,小心翼翼地翻看,像翻看泛黄的老照片。盒子里的一切,都是静止的,像时间琥珀,但在我心里,它们永远都是鲜活的,带着温度,带着声音,带着气味。
昨天晚上,我又梦见了那棵老槐树。梦里,我还是那个小孩,光着脚,在树下跑啊跑。树上的叶子,绿得发亮,油油的。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,像有人在低语。我听到了小胖在远处喊我的笑声,还有妈妈在屋里喊我的声音,“吃饭啦——”。醒来后,枕头边湿了一片,不知道是汗还是泪。但我知道,那些曾经存在的一切,并没有真正离开我。它们留在了记忆里,变成了一句句最简单的描述:“我做了什么”,“它是什么样子”,“我们去了哪里”。它们都是一般过去时,但它们也是我。真真切切地发生过,存在过。
那些无数个微小的瞬间,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,它们构成了我的过去,也构成了现在的我。我记得第一次吃到冰糖葫芦时的那种惊喜。那是在集市上遇到的,一个老爷爷挑着担子卖。他的冰糖葫芦,在阳光下,红艳艳的,亮晶晶的,像是小宝石。我扯了扯妈妈的衣角,眼巴巴地看着。妈妈给了我一毛钱,带着独属于那个年代纸币的油墨味。我小心翼翼地接过,生怕捏皱了,然后跑过去。老爷爷对我笑了笑,露出缺了几颗牙的豁口,然后给我了一串,最大最红的一串。我吃着那冰糖葫芦,外面那层糖衣脆生生的,咬一口,清脆作响,里面那山楂酸甜可口,刺激又过瘾。那滋味,直到现在都好像还在舌尖上,一想起就分泌口水。
我还记得,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。我一直生活在南方,没见过大雪。那年冬天,雪下得很大,铺天盖地,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。早上醒来,推开门,眼前白茫茫一片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地上,屋顶上,树枝上,枯草上,全是厚厚的雪,软绵绵的,像棉花糖。世界安静极了,只有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,和偶尔远处传来的孩子们的欢呼。我兴奋地冲了出去,穿着棉袄,戴着妈妈织的毛线帽。脚踩在雪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。那感觉,好奇妙,像走在另一个星球。我堆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,技术不好,堆得像个胖墩。用两颗煤球做眼睛,找了根胡萝卜做鼻子。它看起来有点滑稽,但我喜欢极了,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可爱的雪人。晚上,雪下个不停,一直到很晚,窗外白蒙蒙一片,影影绰绰。我钻进被窝,缩成一团,听着窗外风雪的声音,呼啸着,觉得特别温暖,一种被保护起来的温暖。
我记得,奶奶的院子,那也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。院子里有一口老井,井沿上长满了青苔,滑溜溜的,像铺了一层绿毯。夏天,井水特别凉,打上来,井壁上挂着晶莹的水珠,水桶提上来,桶壁都是湿的,凉气直冒。我喜欢帮奶奶打水,虽然小小的我,提着那满桶的水,晃晃悠悠的,很费劲,水常常溅到身上。奶奶就在旁边笑,她不说话,只是笑。她的手里,总是拿着一把蒲扇,叶子都磨毛边了,慢悠悠地扇着,给自己,也给我赶走蚊子。院子里的花,开得特别好,四季不断。尤其是那几株月季,颜色艳极了,红的,粉的,黄的,挤挤挨挨的。有时,会有蜜蜂飞来飞去,嗡嗡的,像是一首老歌,在阳光下唱着。奶奶做饭的时候,我就坐在灶台边,看着她烧火。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,冒着一股温暖的烟,有点熏人,但很踏实。饭菜的香味,混着柴火的味道,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香味,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。
我们在奶奶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,具体多久,记不清了,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,又好像只有昨天。那段日子,慢悠悠的,像老牛拉车,没有催促,没有着急。太阳升起了,我们就醒了。太阳落山了,我们就睡了。日子简单,但很充实,每一天都装得满满当当的。我记得,奶奶的手,粗糙的,像老树皮,但那么温暖,牵着我的小手,走在村里的小路上。路边有很多野花,粉的,紫的,黄的,开得很欢,无忧无虑的样子。我喜欢采野花,编成花环,歪歪扭扭的,给奶奶戴上。奶奶就笑,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,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。那笑容,暖暖的,一直暖到我现在,一想起来,心就软了。
你看,说来说去,就是那些“我做了什么”,“它是什么样子”,最简单的一般过去时,却装着我的大半人生。每一个动词,每一个形容词,后面都连着一段不可复制的时光。它是过去,但它也是现在,在我的记忆里,在我的心里,它一直都在。就像那些句子,简单,直接,但却那么有力。它们构建了一个世界,我来过,存在过。不是陈列,不是语法,是生命曾经鲜活的印记。永远都不会磨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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